第十六章 “你认同我的道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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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钧山?”
    邓白漪轻声喃喃,重复这个道号。
    她没听过。
    关于修行界的事情,邓白漪知道的实在太少。
    “按理来说,玉清斋主只能由女子担任,钧山真人本该避嫌。”程芝苦笑说道:“只是当年的玉清斋,连续几位斋主,都早早坐化,最新一任的斋主,则是遭遇暗算,意外身亡,死在妖国……倘若他不担任斋主,那么玉清剑术便会陷入青黄不接的尴尬境地。”
    “后来呢?”邓白漪追问。
    “饮鸩之战,那位钧山道人死在了战争之中,虽然战死,但却为两斋留下了不少香火。”
    程芝叹息道:“玉清斋道场,唯一悬挂的男子之像,便是这位真人。太上斋道场,也有他的悬挂之相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邓白漪神色复杂,不知该说什么。
    所以,刚刚指点自己的那位,就是转世重修的钧山真人?
    “邓师妹,你也是知道我的。”
    她看着这张黄纸,感慨道:“师姐在修行上面没什么太大天赋,没事就爱看些闲杂读物。当初闲来无事,就翻过钧山真人的生平记事,你这纸张上绘刻的画像,与他当年实在太像了…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!你是怎么知道他年少长相的?”
    “这几日,我总是做梦,梦见这位真人……”
    邓白漪沉默片刻,想了一个很荒唐的理由:“他在梦里指点了我剑术。”
    “仙人托梦?竟然还有这种事情……怪不得你进境飞快。”
    程芝目瞪口呆,但却丝毫没有怀疑。
    她双手合十,连忙许愿:“祖师爷能不能显显灵,指点指点我,马上就是斋内大比了,程芝不求三甲,只求课业合格……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后山。
    云雾缭绕,雷霆翻涌,两座巨山之间,刀劈斧凿一般,剖开一线裂口。
    这裂口被雷光覆满,隐隐约约化为一座坚固笼牢。
    若是能够走近一些,便会看见。
    这笼牢中,坐着一位女子。
    一袭黑衫沐浴雷光,镇压在笼牢之中,双手叠放丹田位置,虽闭目养神,却不怒自威!
    比起那两座笼罩在云雾中的巨山,这袭黑衫竟然给人的压迫感要更加庞大!
    “师弟。”
    崇龛真人缓缓睁眼,他望向后山云雾的尽头,随着师弟二字出口,这些云雾旋即散开,露出了雪白道袍的稚童身形。
    钧山真人双手背负,神态慵懒,就这么缓慢踱步,慢悠悠来到了巨山之前。
    他仰起头,望着那高高在上的身影,长长叹了一口气:“崇龛师兄,我有一個问题,实在想不明白。”
    崇龛真人有些意外。
    他这位师弟,虽然“年少早夭”,但却天赋异禀。
    上一世在修行事上,几乎是无事自通,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任何一个问题。
    若不是提前坐化,早早“死去”。
    他甚至觉得,钧山师弟未来的成就,有机会超过逍遥子师兄。
    “你问。”面对这罕见的情况,崇龛来了兴趣,沉声开口。
    “这么多年过去了……”
    “你总是习惯坐在那么高的地方,难道不累么?”
    钧山真人挑起剑眉,困惑问道:“伱低头看我,想看清楚,需要俯下身子,我抬头看你,想看清楚,要伸长脖颈……坐在这里,难道比坐在地上舒服?”
    说着,他便席地坐下,不顾地上的灰尘,也不顾道门大真人的仪态。
    先前他之所以和邓白漪对话之时,悬空而起,保持平视,便是因为上一世,崇龛给他留下的“印象”太深刻。
    他不想再仰头了。
    累,太累。
    “地上很脏,就这么席地而坐,成何体统?”
    崇龛实在没想到,自己师弟就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,他忍不住皱眉训斥道:“钧山,你要记住,你可是道门的大真人,若是去了外面,切不可如此没有礼法,丢了道门颜面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钧山真人无奈一叹,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师兄会是这般回答。
    只能说。
    这么多年过去了,崇龛师兄,果真是一点没变。
    便在此时,崇龛身下的笼牢,响起一道讥笑之声。
    “呵呵呵……”
    “他若不这么坐着,怎能镇得住道门?”
    唐凤书缓缓睁开双眼,虽然被雷法笼罩,但她依旧感知到了外界的声音,一双凤眸爆发出璀璨精光,穿过雷池,落在了不远处的钧山道人身上。
    唐凤书面无表情讥讽道:“有些人,坐在高处,是因为行到高处。有些人,不过是贪恋权力,不肯放手。某人若是俯身坐在地上,那身下的笼牢便再也困不住人,他怎能接受这样的结果?”
    无数元气,在雷法笼牢之中冲撞,震荡出噼里啪啦的脆响!
    虽有两座高山,压在笼牢之上。
    但没有用。
    真正镇压此牢的,不是山,而是人。
    “佛门有菩萨,以身饲鹰,点化世人。”
    崇龛低眉说道:“如今我所行之事,亦是如此,若能牺牲一己,光正道门,那么崇龛万死不辞。如若本座不来镇压此牢,有朝一日,道门声名必会毁在你的手中。”
    “道门尊你为领袖,才是最大的笑话。”
    唐凤书嗤笑道:“天下浩然之气,竟被你这伪君子握于掌中。”
    这番争斗,皆被钧山听在耳中。
    这位少年转世真人撑肘托腮,已经做好了慢慢看戏的准备。
    只可惜。
    随着崇龛的拂袖,天顶落雷密集了数倍,笼牢之中,便只剩痛苦的闷哼之声,再无讥讽,再无嘲笑。
    “哎哎哎,你直接引雷,是不是太粗暴了些……”
    钧山道人连忙劝架:“小孩子不懂事,说两句得了,你怎么能懂真格的?小唐也是心直口快,你别再用雷法劈她了,万一劈出个三长两短,等大师兄出关,你也不好交代。”
    崇龛表面上无动于衷,置若罔闻。
    如今道门,几乎无人能劝他止戈。
    不过钧山道人,显然不同。
    这般劝诫之后,天上雷霆,稍稍减缓些许。
    “你少说两句,免收皮肉之苦。”
    钧山道人以神念汇聚声音,传入笼牢之中。
    奈何。
    唐凤书才是真正的置若罔闻。
    即便发丝垂落,浑身狼狈,她依旧是那副冷漠面容,仰首讥讽道:“别停,继续!有本事劈死我!”
    轰隆隆!
    崇龛伸出手掌下压,顷刻之间,雷声大作,一时之间整片后山天顶都被雷声淹没。
    钧山道人连忙站起身子,他抬袖翻掌。
    哗啦啦!
    后山野草,翻涌而起,一根一根,化为飞剑!
    如果没有转世。
    这些野草涌上天顶,便是一片蔚为壮观的浩荡景象。
    但可惜,没有如果。
    道门大真人,只有散去修为,提前寂灭,才有机会将一点灵光,投入人间,活出“第二世”。
    这“第二世”听起来美好,但其实十分残酷。
    修到阳神境,何其困难。
    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妄想,却要散尽所有元气,从头开始。
    转世根骨,未必就比前世要强。
    一点灵光保留的记忆,也未必能够彻底复苏。
    钧山道人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。
    他不仅转世成功了,一点灵光也顺利复苏。
    但此刻的他,修行境界,远远无法与当年巅峰时期相比。
    于是这漫天野草,也仅仅只是飞起数十丈,便戛然而止。
    崇龛大真人所掌握的雷法,不过是轻轻震颤,便将漫天野草尽数震碎,化为灰烬——
    雷法淹没后山,足足持续了半刻钟。
    这一次。
    是真的听不到一丁点质疑,讥讽,和嘲笑了。
    漫天草屑飞灰,随风飘摇,吹过钧山真人的面庞,也吹动他飘摇的大袖。
    “师兄……”
    “你这么做,真的很不妥啊。”
    道袍少年看着这一幕,眼神有惊惧,也有震撼。
    唐凤书的身形,蜷缩在笼牢中,与漫天翻飞的草屑,有七八成的神似。
    皆如枯槁。
    直至最后,唐凤书也没有开口求饶。
    于是这场雷法,便真就一直进行了下去。
    钧山真人本以为,崇龛是要给唐凤书略施惩戒,看在逍遥子的面子上,只要对方愿意求饶,便会点到即止。
    但他现在才意识到,自己想的有些简单了。
    “这世上没有不弯之草。”
    崇龛缓缓说道:“我执掌道门期间,七斋之内,同样不可有不直之道。师弟,你认同我的道吗?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这语气冷漠的一问,使得后山空气,都变得凝固起来。
    钧山真人的神色,也变得凝重起来。
    此次踏入后山,他本想和自己阔别多年的师兄好好叙叙旧,前些日子他在鲤湖看到了邓白漪练剑,也了解了唐凤书被困后山的前因后果,对于这个有缘的小姑娘,钧山真人想要做的,当然不止是传授剑术这么简单。
    他想帮帮忙,和和稀泥。
    虽然不能保证,崇龛会立刻放了唐凤书。
    但至少,这位年轻的天下斋主,能够少吃一些苦头。
    可现在他才意识到,自己错了。
    原来他和崇龛,已无旧可叙。
    道不同不相为谋。
    他,不认同崇龛的道。
    单单只是如此,其实不算什么。
    但看着被雷法焚尽,四散飘落的枯草,钧山心底没来由生出了一股寒意。
    他感到了一阵寒冷。
    那股冷意,来自于高高在上的那袭黑衫。
    原来坐得高,是这么一个意思。
    “说实话,师兄……”
    钧山真人叹了口气,从地上捡了根倔强挺立的草屑,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,认真且坦诚地说道:“你的道,我还真不太认同。”
    天顶寒意依旧。
    但雷声却没有再起。
    “天下大道,不分高低。你不认同,没有关系。”
    崇龛沉声说道:“师弟,转世重修之后,你的进境……似乎比以往更慢了,如今竟然只是洞天,你准备什么时候晋升阴神?”
    “修行,有那么重要吗?”
    钧山真人注视着天顶的师兄。
    崇龛陷入思索之中。
    他想了很久,诚恳问道:“如果修行不重要,那么什么重要?”
    “在我看来,活着,开心的活着,这最重要。”
    钧山真人垂下衣袖,但依旧攥着那根草屑。
    他望着后山更深的尽头。
    那里是逍遥子静修的方向。
    钧山的眼中带着些许羡慕,语气也带着感慨:“大师兄说过,重活一世,不如逍遥一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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